思念大姐
湖南日报·华声在线记者 周云武
自从高中毕业离开家乡以后,每年回家的次数总是很少。许是因为回家少,尤其年纪愈大后,几乎每次回家兄弟姐妹都会聚一聚。大姐是在这欢聚中说话最少的一个。
大姐离开我们两年多了,这后来的每次相聚当然更不会有她的声息,但我们都明白,在场的每个人其实心里都想到了她,只是谁也不会提,不愿提,不忍提。
大姐长我8岁。那个年代,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还在农村蔓延,农村女孩少有上学,既使上学也晚。大姐哪一年上学,我没有记忆。大约是我三四岁的时候,嚷着要大姐带我去学校玩,大姐一般是不肯的。终于有一天,大姐同意了,跟着大姐到了学校,老师上课,我坐在大姐旁边,有些胆怯,甚或有点发抖:怕老师责罚大姐,也顺势责罚我,更担心被老师赶出去!大姐用肘轻轻地碰了碰我,示意我别动、别哭、别说话。那时候农村的孩子上学,许是类似的情况颇平常,也许是我安静地坐在大姐身边不淘气,一直到放学,老师并没有责罚大姐,也没有责罚我。
回家的路上,和大姐一起的几个女生忽然有人提出不上学了,随即便有人附和,尽管我睁大着眼睛望着大姐,生怕她也参与同意,她还是表态一一同意了!
自此以后,大姐便每天跟着父母、扛着工具,下田干活去了。
后来我才知道,大姐只读到小学三年级,那一年她11岁。至于她是确实不愿上学、还是因为弟弟妹妹太多、家境困难而弃学,从没听她说过。直到她生病、病重,永远离我们而去,再也听不到她的任何话语,也没听她说过……
她总是很少说话,几乎从不与人谈她的心思。
我七八岁的时候,是比较调皮的。那年春节,隔壁两三岁小男孩挂在胸前新衣服上的毛主席像章被人偷了,或许受我的一惯淘气的恶劣影响,小男孩母亲认定一定是我偷了。父亲听说后,平时颇为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凶气,随手捡个树枝在我身上一顿抽打,令我交出像章!我没偷,又如何交得出?还是因为我那时过于调皮远近有名的缘故,加上平时小男孩老喜欢找我玩,父亲认定小男孩像章的丢失一定与我有关。见我拷打之下仍交不出像章,便将我胸前漂亮的毛主席像章取下,转身交给站在旁边眼圈红红的目视着弟弟挨打的大姐,叫她交给隔壁男孩的母亲。
在我的记忆中,无论怎样贫困和不顺,一年一度的春节是小孩放肆的时光,打打闹闹、犯点小错是不会受责罚的。正月初三挨打,又加上被强行摘去了胸前的无比珍贵的毛主席像章,父亲走后,我嚎啕大哭。
大姐望着我,依然是眼圈红红的。半晌,她抱着小妹,突然很坚定地转身出去了。一会儿功夫,大姐一手抱着小妹,一手拉着隔壁的隔壁家与我年纪相仿的女孩,当着父亲的面,要女孩交出了她从小男孩胸前取走的那枚像章!
大姐,还只是个十五、六岁,只上过小学三年级的农村小姑娘,以她的果敢和智慧,捍卫了弟弟的清白和尊严!
我内心深处的那股欣慰和感激,一直流淌、流淌……多少次相聚的时候我想对大姐说:“弟弟一直心存感激!”可我一直没说,大姐也从未提起过。当那天漠然凝视着大姐安静地躺卧的棺材慢慢沉下入土的时候,我才突然意识到,再也没有机会跟大姐说这些了。
……
大姐是典型的默默劳作而又言语极少的农村妇女。她家不远处,有个砖瓦厂,稍有空闲,她便去帮工。深夜需人加班,砖厂常常叫不到劳力,但只要叫她,她总会去。直到她病倒,再也支撑不住,才罢。听说她每次参与装一车砖,可以分得几块钱。大姐是极勤简的人,很少花钱,病重的时候把几十年积攒的几万块钱交给了她儿子、我的外甥。
外甥当兵转业,到城里打工。记得从那时开始,我每次回到老家,一向很少说话的大姐,见到我总会略笑着以她特有的小声询问城里的房价,说是要给她的儿子、我那当兵回来的外甥买房。她哪知道,她几十年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钱,想到省城买房何止是远远不够!
大姐,带着她自己心里才明白的无尽的遗憾和牵挂,就那样走了。
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、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平常人的离世,于社会、于他人,当然不会有任何的震撼和惊奇。但于弟弟,她的呵护和关爱,是那样的持续和永恒;于子女,她的倾心和厚爱,是那样的无私和深远。再平凡的一生,也掩盖不住她作为大姐的光辉和作为母亲的伟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