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汉舅爷爷

湖南日报·华声在线记者 李治

今年春节，我带上老婆孩子，第一次到武汉过年。

舅爷爷望我们去，有两个月了。

真情

舅爷爷头发全白，慈眉善目，依旧精力充沛，腰板笔直。

世事无常，但舅爷爷家国情怀一直不变。

他出身于湖南益阳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。母亲52岁去世，当时他还只有十来岁。

新中国成立以前，他看到过父老乡亲的苦难，经常提起旧社会杀人没人管。夏天热，他晚上到河里洗澡，亲眼见过把人绑上石头，再往河里一推了事。这样的场景，不止一次见到。

有一天，他陪小姐夫——也就是我爷爷在资水上雇船运货，不料船老大和伙计起了坏心。互相递眼神要谋财害命。两个人一看情况不对，赶快把话挑明，晓以利害，才躲过一劫。

我爷爷曾经做过买卖。舅爷爷记得，国民党的兵在爷爷店拿东西不给钱。爷爷上门去讨，还被几耳光抽出了血。爷爷大半生积蓄，都被国民党抢得差不多了。

解放以后，政府资助舅爷爷上了初中。中学没毕业，他又考上了空军，后在地勤服役。

他亲眼看到现在的农民不但不交租，政府还反过来给钱。以前的日子苦，是共产党让他和家人过上了安稳日子，青年时代又在部队大熔炉锤炼，对党的感情真挚朴素。

转业后，舅爷爷到邮电部工作，领导很器重，想留他。他看到战友们都下到北大荒去了，觉得过意不去，主动选择下放，被安排进部队企业。其后又从北京调到武汉，一待就是50多年。

他在企业干过很多年采购，经常出差。一有任务，清了衣服就出去。老大和老二出生，他都在外面，都是同事张罗着送医院。

舅爷爷和舅奶奶已过金婚。他回忆，舅奶奶年轻时像一枝花。当时追求的不乏其人，为什么看上我这个穷小子?所以对这份感情倍加珍惜，两人相濡以沫过了大半辈子。晚上泡脚，两人用一盆水，一起泡。

去年五一假期接近尾声，我接到舅爷爷电话，说舅奶奶去世了。为了不让我们假期过得不开心，到这个时候才给信。

舅奶奶病重时，谁都没有告诉，她可能怕影响大家，也不想让人看到她生病的样子。

舅奶奶走后，舅爷爷基本不上床睡觉。半夜起来，睡不着，一个人打开电视看，有时候歪在沙发上就睡着了。

妻子去世，舅爷爷信守承诺，一年不去外地。期满后，他想着第一站去成都看看嫂子，也是姨姐姐。

武汉舅爷爷和成都舅爷爷，两兄弟娶了两姐妹。

舅爷爷重情义。他年少丧母，哥哥娶回嫂子，嫂子看他回家晚了，总会留一口饭给他。从小就没有嫌过他，他记在心里。

只是，成都的哥哥也去世多年了。

“搞什么都没有味道了哦!”舅爷爷淡淡地语调，压不住悲凉。他一生雷厉风行，风风火火，做什么都干劲十足，对事情总是显得很有信心，但在生老病死面前，也无能为力。

舅奶奶“五七”时，湖南的几位亲人先后到湖北，陪同湖北的亲人去坟前拜祭，去寺院祈福。

一板一眼，舅爷爷认真地做。

生死之间，谁能阻挡一位八十多岁老人刻骨铭心的念想?

我问自己，怎么样才能让一位值得尊重的老人对未来永怀希望，不再有冷冰冰的绝望?

成都之后，舅爷爷准备来湖南，为他的父母上坟，还要去见见亲人好友同学，看看他们情况。背后，还是一份热心肠。

真心

小时候，舅爷爷二姐就说过他像父母亲，心里总是先有别人。

很长一段时间，他和舅奶奶要养家里三位老人，三个孩子。两人工资不高，为了省钱，出差会坐硬座，这样每次可以多5毛钱补助。

舅爷爷会把宾馆的牙具、沐浴液之类的带回家，这是房费付过钱的。但他不占人便宜，看到超市老人家带着小朋友免费吃这吃那，就说这样会培养小孩子的贪心。不小心收到假钞，和家人要么销毁，要么送银行，要么留着警示教育，从不昧着良心用出去。

他最引以为豪的，是谌家从外省到湖南湖北，发出了一支大系，亲族都走正道，没有因作奸犯科受刑罚的。

几十年吃饭，他都先不上桌。让家人全部吃完，再端起碗，把大家的剩饭剩菜一扫而光。

今年春节还是这样，看到家人客人都吃好了才捡剩下的吃。谁要是强劝他，他就会出去走走，一直估摸着时间差不多才回来。

舅爷爷一位表哥曾因揭发领导问题，被对方设计致脱离公职，流落街头，一度去餐馆舔盘子。他和舅奶奶从不嫌弃，每周表哥来都好吃好喝招待，走时还要带上一点粮票之类的。舅爷爷帮助表哥找临时工作，指点也是行伍出身的他去北京找老首长，才平了反。

这么多年，舅爷爷总是热心帮助家乡的亲人们。我母亲从益阳调到长沙，他可没少费力。改革开放初，买东西困难，我父亲想买台彩电给我看，也是舅爷爷想的办法。

我在武汉念大学两年，每两周带着半个月的脏衣服臭袜子，在古田二路生活村舅爷爷当时的家住一晚，改善两顿生活。第二天，再带着舅奶奶洗干净的衣物回学校。

武汉的亲人们从不嫌我顽劣还自以为是。古田二路那一处整洁的小院，家中红色的木地板，空气中树木的清香，二姑姑出嫁时的场景，都是一生美好温馨的记忆。

毕业时，舅爷爷、舅奶奶又为我联系工作，因有人对我说三道四而作罢。母亲为此很受打击。在人生的低谷，我写信给两位长辈求助，想找一份工作。有一位回复，工作不好找;武汉舅爷爷回信说：来武汉，地方比长沙要大，机会要多，人才市场也很大，可以先住到家里来。

尽管我后来在长沙考上了心仪的单位，但这封信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。

舅爷爷在生活村的老房子其实并不大，只有两间房，一个小书房，和一个并不宽敞的客厅。但曾经照顾过很多很多人，包括我。所以，在我很长时间的记忆中，都曾以为他家的房子很大。

真正大的，是舅爷爷的心量。

对工作、对亲人朋友无我利他的付出，勤勤恳恳的奋斗，曾经为舅爷爷带来了一定的地位和财富，但他自始至终平等待人。

舅爷爷没有退休以前，下属要是犯错误，他多批评教育，很少处分人。对方只要改正过来，他一定会给人机会。今年春节，还有老同事给他送土特产。说是感谢他当年的关照，舅爷爷自己倒不记得具体情况了。

东西不一定名贵，表达的是一份敬意。

舅爷爷不贪非分之财。在国企，各种检查核查调查不少，每次都是清清白白过关。

很多人一提起武汉的舅爷爷，都有一种从心里生起来的温暖亲切。源头，是舅爷爷待人的一颗真心。

春节在武汉，舅爷爷的待人接物和良好家风，还有姑姑、姑父及其他长辈们的修养，让我和孩子妈妈再次受到了洗礼。

为了写这篇文章，我在网上搜索舅爷爷的名字，却没有多大收获。我并不觉得遗憾，他本身就是个朴实无华的人，不愿意去追求浮华虚名。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个平台，默默关心、帮助着有缘分的人。

在已经进入老龄化社会的中国，舅爷爷就是一个普通的老者，一位再平凡不过的企业退休管理人员。他的故事，是新中国一名湖南农村人出外闯荡的故事，是一个年轻人在百废待兴的新中国革命熔炉里成长起来的故事，是一位外乡人和亲友们在大武汉落地生根的故事。没有大起大落，跌宕起伏，但无疑是我们国家波澜壮阔发展史上的一个悦耳音符。

是的，国家和民族的历史，就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人，一个又一个家庭、家族的故事构成的。像四水汇入洞庭，如汉水注入长江，百川终将入海，所有的音符，都汇聚成时代共振的交响乐。

我相信，中国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舅爷爷。同时更知道，有这样一位舅爷爷，自己是多么幸运!